有一位天性真率的青年,赴亲友家作客,归家的晚上,垂头丧气地跑进我的房间来,躺在藤床上,不动亦不语。看他的样子很疲劳,好象做了一天苦工而归来似的。我便和他问答:
“你今天去作客,喝醉了酒么?”
“不,我不喝酒,一滴儿也不喝。”
“那么为甚么这般颓丧?”
“因为受了主人的异常优礼的招待。”
我惊奇地笑道:“怪了!作客而受主人优待,应该舒服且高兴,怎的反而这般颓丧?倒好象被打翻了似的。”他苦笑地答道:“我宁愿被打一顿,但愿以后不再受这种优待。”
我知道他正在等候我去打开他的话匣子来。便放下笔,推开桌上的稿纸,把坐着的椅子转个方向,正对着他。点起一支烟来,津津有味地探问他:“你受了怎样异常优礼的招待?来!讲点给我听听看!”他抬起头来看看我桌上的稿件,说:“你不是忙写稿么?我的话说来长呢!”
我说:“不,我准备一黄昏听你谈话。并且设法慰劳你今天受优待的辛苦呢。”
他笑了,从藤床上坐起身来,向茶盘里端起一杯菊花茶来喝了一口,慢慢地、一五一十把这一天赴亲友家作客而受异常优礼的招待的经过情形描摹给我听。
以下所记录的便是他的话。
我走进一个幽暗的厅堂,四周阒然无人。我故意把脚步走响些,又咳嗽几声,里面仍然没有人出来;外面的厢房里倒走进一个人来。这是一个工人,好象是管门的人。他两眼钉住我,问我有甚么事。我说访问某先生。他说“片子!”我是没有名片的,回答他说:“我没有带名片,我姓某名某,某先生是知道我的,烦你去通报罢。”他向我上下打量了一回,说一声“你等一等”,怀疑似地进去了。
我立着等了一会,望见主人缓步地从里面的廊下走出来。走到望得见我的时候,他的缓步忽然改为趋步,拱起双手,口中高呼“劳驾,劳驾!”一步紧一步地向我赶将过来,其势急不可当,我几乎被吓退了。因为我想,假如他口中所喊的不是“劳驾,劳驾”而换了“捉牢,捉牢”,这光景定是疑心我是窃了他家厅上的宣德香炉而赶出来捉我去送公安局。幸而他赶到我身边,并不捉牢我,只是连连地拱手,弯腰,几乎要拜倒在地。我也只得模仿他拱手,弯腰,弯到几乎拜倒在地,作为相当的答礼。
大家弯好了腰,主人袒开了左手,对着我说:“请坐,请坐!”他的袒开的左手所照着的,是一排八仙椅子。每两只椅子夹着一只茶几,好象城头上的一排女墙。我选择最外口的一只椅子坐了。一则贪图近便。二则他家厅上光线幽暗,除了这最外口的一只椅子看得清楚以外,里面的椅子都埋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我看见最外边的椅子颇有些灰尘,恐怕里面的椅子或有更多的灰尘与龌龊,将污损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的屁股部分,弄得好象被摩登破坏团射了镪水一般。三则我是从外面来的客人,象老鼠钻洞一般地闯进人家屋里深暗的内部去坐,似乎不配。四则最外面的椅子的外边,地上放着一只痰盂,丢香烟头时也是一种方便。我选定了这个好位置,便在主人的“请,请,请”声中捷足先登地坐下了。但是主人表示反对,一定要我“请上坐”。请上坐者,就是要我坐到里面的、或许有更多的灰尘与龌龊、而近旁没有痰盂的椅子上去。我把屁股深深地埋进我所选定的椅子里,表示不肯让位。他便用力拖我的臂,一定要夺我的位置。我终于被他赶走了,而我所选定的位置就被他自己占据了。
当此夺位置的时间,我们二人在厅上发出一片相骂似的声音,演出一种打架似的举动。我无暇察看我的新位置上有否灰尘或龌龊,且以客人的身份,也不好意思俯下头去仔细察看椅子的干净与否。我不顾一切地坐下了。然而坐下之后,很不舒服。我疑心椅子板上有甚么东西,一动也不敢动。我想,这椅子至少同外面的椅子一样地颇有些灰尘,我是拿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来给他揩抹了两只椅子。想少沾些龌龊,我只得使个劲儿,将屁股摆稳在椅子板上,绝不转动摩擦。宁可费些气力,扭转腰来对主人谈话。
正在谈话的时候,我觉得屁股上冷冰冰起来。我脸上强装笑容——因为这正是“应该”笑的时候——心里却在叫苦。我想用手去摸摸看,但又逡巡不敢,恐怕再污了我的手。我作种种猜想,想象这是梁上挂下来的一只蜘蛛,被我坐扁,内脏都流出来了。又想象这是一朵鼻涕、一朵带血的痰。我浑身难过起来,不敢用手去摸。后来终于偷偷地伸手去摸了。指尖触着冷冰冰的湿湿的一团,偷偷摸出来一看,色彩很复杂,有白的,有黑的,有淡黄的,有蓝的,混在一起,好象五色的牙膏。我不辨这是何物,偷偷地丢在椅子旁边的地上了。但心里疑虑得很,料想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一定染上一块五色了。但主人并不觉察我的心事,他正在滥用各种的笑声,把他近来的得意事件讲给我听。我记念着屁股底下的东西,心中想皱眉头;然而不好意思用颦蹙之颜来听他的得意事件,只得强颜作笑。我感到这种笑很费力。硬把嘴巴两旁的筋肉吊起来,久后非常酸痛。须得乘个空隙用手将脸上的筋肉用力揉一揉,然后再装笑脸听他讲。其实我没有仔细听他所讲的话,因为我听了好久,已能料知他的下文了。我只是顺口答应着,而把眼睛偷看环境中,凭空地研究我屁股底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看见他家梁上筑着燕巢,燕子飞进飞出,遗弃一朵粪在地上,其颜色正同我屁股底下的东西相似。我才知道,我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已经沾染一朵燕子粪了。
外面走进来一群穿长衫的人。他们是主人的亲友或邻居。主人因为我是远客,特地邀他们来陪我。大部分的人是我所未认识的,主人便立起身来为我介绍。他的左手臂伸直,好象一把刀。他用这把刀把新来的一群人一个一个地切开来,同时口中说着:
“这位是某某先生,这位是某某君……”等到他说完的时候,我已把各人的姓名统统忘却了。因为当他介绍时,我只管在那里看他那把刀的切法,不曾用心听着。我觉得很奇怪,为甚么介绍客人姓名时不用食指来点,必用刀一般的手来切?又觉得很妙,为甚么用食指来点似乎侮慢,而用刀一般的手来切似乎客气得多?这也许有造形美术上的根据:五指并伸的手,样子比单伸一根食指的手美丽、和平、而恭敬得多。这是合掌礼的一半。合掌是作个揖,这是作半个揖,当然客气得多。反之,单伸一根食指的手,是指示路径的牌子上或“小便在此”的牌子上所画的手。若用以指客人,就象把客人当作小便所,侮慢太甚了!我当时忙着这样的感想,又叹佩我们的主人的礼貌,竟把他所告诉我的客人的姓名统统忘记了。但觉姓都是百家姓所载的,名字中有好几个“生”字和“卿”字。
主人请许多客人围住一张八仙桌坐定了。这回我不自选座位,一任主人发落,结果被派定坐在左边,独占一面。桌上已放着四只盆子,内中两盆是糕饼,一盆是瓜子,一盆是樱桃。
仆人送到一盘茶,主人立起身来,把盘内的茶一一端送客人。客人受茶时,有的立起身来,伸手遮住茶杯,口中连称“得罪,得罪”。有的用中央三个指头在桌子边上敲击:“答,答,答,答”,口中连称“叩头,叩头”。其意仿佛是用手代表自己的身体,把桌子当作地面,而伏在那里叩头。我是第一个受茶的客人,我点一点头,应了一声。与别人的礼貌森严比较之下,自觉太过傲慢了。我感觉自己的态度颇不适合于这个环境,局促不安起来。第二次主人给我添茶的时候,我便略略改变态度,也伸手挡住茶杯。我以为这举动可以表示两种意思,一种是“够了,够了”的意思,还有一种是用此手作半个揖道谢的意思,所以可取。但不幸技巧拙劣,把手遮隔了主人的视线,在幽暗的厅堂里,两方大家不易看见杯中的茶。他只管把茶注下来,直到泛滥在桌子上,滴到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我方才觉察,动手拦阻。于是找抹桌布,揩拭衣服,弄得手忙脚乱。主人特别关念我的衣服,表示十分抱歉的样子,要亲自给我揩拭。我心中很懊恼,但脸上只得强装笑容,连说“不要紧,没有甚么”;其实是“有甚么”的!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又染上了芭蕉扇大的一块茶渍!